目前分類:[收集]张晓风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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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梅、素素、圆圆、满满、小弟和小妹:
    当我一口气写完了你们六个名字,我的心中开始有着异样的感动,这种心情恐怕很
少有人会体会的,除非这人也是五个妹妹和一个弟弟的姐姐,除非这人的弟妹也像你们
一样惹人恼又惹人爱。
    此刻正是清晨,想你们也都起身了吧?真想看看你们睁开眼睛时的样子呢:六个人,
刚好有一打亮而圆的紫葡萄眼珠儿,想想看,该有多可爱——十二颗滴溜溜的葡萄珠子
围着餐桌、转动着、闪耀着,真是一宗可观的财富啊!
    现在,太阳升上来,雾渐渐散去,原野上一片渥绿,看起来绵软软地,让我觉得即
使我不小心,从这山上摔了下去,也不会擦伤一块皮的,顶多被弹两下,沾上一袜子洗
不掉的绿罢了。还有那条绕着山脚的小河,也泛出绿色,那是另外一种绿,明晃晃的,
像是搀了油似的,至于山,仍是绿色,却是一堆浓郁郁的黛绿,让人觉得,无论从哪里
下手,都不能拔开一道缝儿的,让人觉得,即使刨开它两层下来,它的绿仍然不会减色
的。此外,我的纱窗也是绿的,极浅极浅的绿,被太阳一照,当真就像古美人的纱裙一
样飘缈了。你们想,我在这样一个染满了绿意的早晨和你们写信,我的心里又焉能不充
溢着生气勃勃的绿呢?
    这些年来我很少和你们写信,每次想起来心中总觉得很愧疚,其寮我何尝忘记过你
们呢?每天晚上,当我默默地说:“求全能的天父看顾我的弟弟妹妹。”我的心情总是
激动的,而你们六张小脸便很自然地浮现在我脑中,每当此际,我要待好一会才能继续
说下去。我常想要告诉你们,我是何等喜欢你们,尽管我们拌过嘴,打过架,赌咒发誓
不跟对方说话,但如今我长大了,我便明白,我们原是一块珍贵的绿宝石,被一双神奇
的手凿成了精巧的七颗,又系成一串儿。弟弟妹妹们,我们真该常常记得,我们是不能
分割的一串儿!
    前些日子我曾给妈妈寄了一张毕业照去,不知道你们看到没有,我想你们对那顶方
帽子都很感兴趣吧?我却记得,当我在照相馆中换上了那套学士服的时候,眼眶中竟充
满了泪水。我常想,奋斗四年,得到一个学位,混四年何尝不也得一个学位呢?所不同
的,大概惟有冠上那顶帽子时内心的感受吧!我记得那天我曾在更衣镜前痴立了许久,
我想起了我们的祖父,他赶上一个科举甫废的年代,什么功名也没有取得;我也想起了
我们的父亲,他是个半生戎马的军人,当然也就没有学位可谈了。则我何幸成为这家族
中的第一个获得学士学位的人?这又岂是我一人之功,生长于这种乱世,而竟能在兔于
冻馁之外,加上进德修业的机会,上天何其钟爱我!
    我不希望是我们家仅有的一顶方帽子,我盼望你们也能去争取它。真盼望将来有一
天,我们老了,大家把自己的帽子和自己的儿孙的帽子都陈设出来,足足地堆上一间屋
子。(记得吗?“一屋子”是我们形容数目的最高级形容词,有时候,一千一万一亿都
及不上它的。)
    在那顶帽子之下,你们可以看到我新剪的短发,那天为了照相,勉强修饰了一下,
有时候,实在是不像样,我却爱引用肯尼迪总统在别人攻击他头发时所说的一句话,他
说:“我相信所有治理国家的东西,是长在头皮下面,而不是上面。”为了这句话,我
就愈发忘形了,无论是哪一种发式,我很少把它弄得服贴过,但我希望你们不要学我,
尤其是妹妹们,更应该时常修饰得整整齐齐,妇容和妇德是同样值得重视的。
    当然,你们也会看到在头发下面的那双眼,尽管它并不晶莹美丽,像小说上所形容
的,但你们可曾在其中发现一丝的昏暗和失望吗?没有,你们的姐姐虽然离开家,到一
个遥远的陌生地去求学,但她从来没有让目光下垂过,让脚步颓唐过,她从来不沮丧,
也不灰心,你们都该学她,把眼睛向前看,向好无比远大的前程望去。
    你们还看见什么呢?看到那件半露在学生服外的新旗袍了吧?你们同学的姐姐可能
也有一件这样的白旗袍,但你们可以骄傲,因为你们姐姐的这件和她们或有所不同,因
为我是用脑和手去赚得的,不久以后你们会发现,一个人靠努力赚得自己的衣食,是多
么快乐而又多么骄傲的一件事。
    最后,你们必定会注意到那件披在外面,宽大而严肃的学士服,爱穿新衣服的小妹
也许很想试试吧?其实这衣服并不好看,就如获得它的过程并不平顺一样,人生中有很
多东西都是这样的。美丽耀眼的东西在生活中并不多见,而获得任何东西的过程,却没
有不艰辛的。
    我费了这些笔墨,我所想告诉你们的岂是一张小照吗?我何等渴望让你们了解我所
了解的,付上我所付上的,得着我所得着的,我何等地企望,你们都能赶上我,并且超
越我!
    梅梅也许是第一个步上这条路的,因为你即将高中毕业了,我希望你在最后两个月
中发愤读点书,我一向认为你是很聪明的,也许是因为聪明的缘故,你对教科书丝毫不
感兴趣。其实以往我何尝甘心读书,我是宁愿到校园中去统计每一朵玫瑰花儿的瓣儿,
也不屑去作代数习题的。但是,妹妹,无论如何,我们不能勉强每一件事都如我们的意,
我们固然应该学我们所爱好的东西,却也没有理由摒弃我们所不感兴趣的东西。我知道
你也喜欢写作的,前些日子我偶然从一个同学的剪贴簿上发现我们两个人的作品,私心
窃喜不已,这证明我们两人的作品不但被刊载,也被读者所喜爱,我为自己欣慰,更为
你欣慰。你是有前途的,不要就此截断你上进的路。大学在向你招手,你来吧,大学会
训练你的思想,让你通过这条路而渐渐臻子成熟和完美。
    素素读的是商职,这也是好的,我们家的人都不长于计算,你好好的读,倒也可以
替大家出一口气。最近家中的芒果和橄榄都快熟了,你一向好吃零食,小心别又弄得胃
痛了。你有一个特点,就是喜欢瀑亮的衣服,其实这也不算坏事,正好可以补我不好打
扮的短处,只是还应该把自己喜欢衣服的心推到别人身上去,像杜甫一样,以天下的寒
士为念,再者,将来你不妨用自己的努力去换取你所心爱的东西,这样,正如我刚才所
说的,你不但能享受“获得”的喜悦,还能享受“去获得”的喜悦。
    圆圆,你正是十四岁,我很了解你这种年龄的孩子,这一段日子是最不好受的了,
自己总弄不清楚该算成人还是小孩,不过,时间自会带你度过这个关口。你的英文和数
学总不肯下功夫,这也是我的老毛病,如今我渐渐感到自己在这方面吃了不少的亏,你
才初二,一切从头做起,并不为晚,许多人一生和资源,都是在你这种年龄的时候贮存
的。我知道,你是可造之才,我期待着看你成功,看到你初中毕业、高中毕业、大学毕
业……你小时候,我的同学们每次看到你便喜欢叫你“小甜甜”,我希望你不仅让别人
从你的微笑里领到一份甜蜜,更该让父母和一切关切你的人,从你的成功而得到更大的
甜蜜。
    至于满满,你才读小学四年级,我常为你早熟的思想担忧。五岁的时候,你画的人
头已不逊于任何一位姐姐了,六岁的时候,居然能用注音字母拼看编出一本简单的故事,
并且还附有插图呢!你常常恃才不好读书,而考试又每每名列前茅。其实,我并不欣赏
你这种成功,我希望每一个人都尽自己的力,不管他的才分如何,上天并没有划定一批
人,准许他们可以单凭才气而成功。你还有一个严重的缺点,就是好胜心太强,不管是
吃的、是穿的、是用的,你从来不肯输给别人,往往为了一句话,竟可以负气忍一顿饿。
记得我说你是“气包子”吗?实在和人争并不是一件好事,原来你在姐妹中可以算作最
漂亮的一个。可是你自己那副恶煞的神气,把你的美全破坏了。渐渐的,你会明白,所
谓美,不是尼龙小蓬裙所能撑起来的,也不是大眼睛和小嘴巴所能凑成的,美是一种说
不出的品德,一种说不出的气质,也许现在你还不能体会,将来你终会领悟的。
    弟弟,提到你,我不由得振奋了,虽说重男轻女的时代早已过去,但你是我们家唯
一的男孩,无论如何,你有着更重要的位置。最近你长胖一点了吧?早几年我们曾打过
好几架,也许再过两年我便打不过你了。在家里,我爱每一个妹妹,但无疑的,我更期
望你的成功。我属蛇,你也属蛇,我们整整差了一个生肖,我盼望一个弟弟,盼望了十
二年,我又焉能不偏疼你?当然我的意思并不是说我要对你宽大一点,相反地,我要严
严地管你,紧紧钉你,因为,你是唯一继承大统的,你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我们常爱问你长大后要做什么,你说要沿着一条街盖上几栋五层楼的百货公司,每
个姐姐都分一栋,并且还要在阳台上搭一块板子,彼此沟通,大家便可以跳来跳去的玩。
你想得真美,弟弟,我很高兴你是这样一个纯真可爱、而又肯为别人着想的小男孩。
    你也有缺点的,你太好哭了,缺乏一点男孩子气,或许是姐妹太多的缘故吧?梅姐
曾答应你,只要你有一周不哭的记录,便带你去钓鱼,你却从来办不到,不是太可惜吗?
弟弟,我不是反对哭,英雄也是会落泪的,但为了丢失一个水壶而哭,却是毫无道理的
啊!人生途中处荆棘多着呢,那些经历将把我们刺得遍体流血,如果你现在不能忍受这
一点的不顺,将来你怎能接受人生更多的磨炼呢?
    最后,小妹妹,和你说话真让我困扰,你太顽皮,太野,你真该和你哥哥调个位置
的。记得我小时候,总是梳着光溜溜的辫子,会在妈妈身边,听七个小矮人的故事,你
却爱领着四邻的孩子一同玩泥沙,直弄得浑身上下像个小泥人儿,分不出哪是眉毛哪是
脸颊,才回来洗澡。我无法责备你,你总算有一个长处——你长大以后,一定比我活泼,
比我勇敢,比我勇士。将来的时代,也许必须你这种典型才能适应。
    你还小,有很多话我无法让你了解,我只对你说一点,你要听父母和老师的话,听
哥哥姐姐的话,其实,做一个听话者比一个施教者是幸福多了,我常期待仍能缩成一个
小孩,像你那样,连早晨起来穿几件衣服也不由自己决定,可惜已经不可能了。
    我写了这样多,朝阳已经照在我的信笺上了,你们大概都去上学了吧?对了,你们
上学的路上,不也有一片稻田吗?你们一定会注意到那新稻的绿,你们会想起你们的姐
姐吗?——那生活在另一处绿色天地中的姐姐。那么,我教你们,你们应该仰首对穹苍
说:“求天父保佑我们在远方的晓姐姐,叫他走路时不会绊脚,睡觉时也不会着凉。”
    现在,我且托绿衣人为我带去这封信,等傍晚你们放学回家,它便躺在你们的书桌
上。我希望你们不要抢,只要静静地坐成一个圈儿,由一个读给大家听。读完之后,我
盼望你们中间某个比较聪明的会站起来,望着庭中如盖的绿树,说:
    “我知道,我知道姐姐为什么写这封信给我们,你们看,春天来了,树又绿了,姐
姐要我们也像春天的绿树一样,不停地向上长进呢!”
    当我在逆旅中,遥遥地从南来的薰风中辨出这句话,我便要掷下笔,满意地微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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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那些美得扎实厚重的花,像百合、荷花、木棉,但我也喜欢那些美得让人发
愁的花,特别是开在春天的,花瓣儿菲薄菲薄,眼看着便要薄得没有了的花,像桃花、
杏花、李花、三色堇或波斯菊。
花的颜色和线条总还比较“实”,花的香味却是一种介乎“虚”“实”之间的存在。
有种花,像夜来香,香得又野又蛮,的确是“花香欲破禅”的那种香法,含笑和白兰的
香是荤的,茉莉是素的,素得可以及茶的,水仙更美,一株水仙的倒影简直是一块明矾,
可以把一池水都弄得干净澄澈。
栀子花和木本株兰的香总是在日暖风和的时候才香得出来,所以也特别让人着急,
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没有了。
树上的花是小说,有枝有干地攀在横交叉的结构上,俯下它漫天的华美,“江边一
树垂垂发”、“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那里面有多层次、多角度的说不
尽的故事。
草花是诗,由于矮,像是刚从土里蹦上来的,一种精粹的、鲜艳的、凝聚的、集中
的美。
散文是爬藤花,像九重萝、茶靡、紫藤、茑萝,乃至牵牛花和丝瓜花、扁豆花,都
有一种走到哪里就开到哪里的浑洒。爬藤花看起来漫不经心,等开完了整个季节之后回
头一看,倒也没有一篇是没有其章法的——无论是开在疏篱间的,泼撒在花架上的,哗
哗地流下瓜棚的,或者不自惜的淌在坡地上的,乃至于调皮刁钻爬上老树,把枯木开得
复活了似的……它们都各有其风格,真的,丝瓜花有它自己的文法,牵牛花有它自己的
修辞。
如果有什么花可以称之为舞台剧的,大概就是昙花了吧。它是一种彻底的时间艺术,
在丝帷的开阖间即生而即死,它的每一秒钟都在“动”,它简直严格地遵守着古典戏剧
的“三一律”——“一时”、“一地”、“一事”,使我感动的不是那一夕之间偶然白
起来的花瓣,也不是那偶然香起来的细蕊,而是那几乎听得见的砰然有声的拆展的过程。
文学批评如果用花来比喻,大概可以像仙人掌花,高大吓人,刺多花少,却大刺刺
地像一声轰雷似的拔地而起——当然,好的仙人掌花还是漂亮得要命的。
水生花的颜色天生的好,是极鲜润的泼墨画,水生花总是使人惊讶,仿佛好得有点
不合常理。大地上有花已经够好了,山谷里有花已经够好了,居然水里也冒出花来,简
直是不可信,可是它又偏着了邪似的在那里。水生花是荷也好,睡莲也好,水仙也好,
白得令人手脚无措的马蹄莲也好,还有一种紫簌簌的涨成满满一串子的似乎叫做布袋莲
的也好,都有一种奇怪的特色:它们不管开它几里地,看起来每朵却都是清寂落寞的,
那种伶伶然的仿佛独立于时间空间之外的悠远,水生花大概是一阕属于婉约派的小词吧,
在管弦触水之际,偶然化生而成的花。
不但水生花,连水草像蒹葭,像唐菖蒲,像芦苇,都美得令人发愁,一部诗经是从
一条荇菜参差水鸟合唱的水湄开始的——不能想了,那样干干净净的河,那样干干净净
的水,那样干干净净的草,那样干干净净的古典的爱情一一不能想了,想了让人有一种
身为旧王族被放逐后的悲恸。
我们好像真的就要失去水了——干净的水——以及水中的花。
一到三月,校园里一些熬耐不住的相思树就哗然一声把那种柔黄的小花球在一夜之
间全部释放了出来。四月以后,几乎所有的树都撑不住了,索性一起开起花来,把一整
年的修持都破戒了!
我一向喜欢相思树,不为那名字而是为那满树细腻的小叶子,一看到那叶子就想到
“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的句子。
相思树的花也细小,简直有点像是不敢张扬的意思,可是整球整球的看去,整树整
树的看去,仍然很艳很逼人。
跟儿子聊天,他忽然说:
“我们班上每个人都像一种花。”
“谢婉贞是那一种?”
谢婉贞是他觉得最不同凡俗的一个女孩。
“她是荷花。”
“为什么?”
“因为一个夏天都是又新鲜又漂亮的。”
“那你自己呢?”
“我是玫瑰,”停了一下他解释说:“因为到死都是香的。”
这样的以香花自喻,简直是屈原,真是出语惊人!
春天,我总是带小女儿去看令人眼花的杜鹃。
她还小,杜鹃对她而言几乎是树。
她不太专心看花,倒是很专心地找那种纺缍形的小蓓蕾,找到了就大叫一声:
“你看,花Baby!”
她似乎只肯认同那些“花婴”,她不厌其烦地沿路把那些尚未启封的美丽一一灌注
上她的欢呼!
旅行美国,最喜欢的不是夏威夷,不是佛罗里达,不是剧场,不是高速公路或迪斯
尼乐园,而是荒地上的野花。在阿利桑那,高爽的公路上车行几小时,路边全是迤逦的
野花,黄粲粲的一径开向天涯,倒教人怀疑那边种的是一种叫做“野花”的农作物,野
牛和印第安人像是随时会出现似的。
多么豪华的使用土地的方法,不盖公寓,不辟水田,千里万里的只交给野花去发展。
在芝加哥,朋友驱车带我去他家,他看路,我看路上的东西。
“那是什么花?”
“不知道。”
“那种鸟呢?”
“不知道,我们家附近多的是。”
他兴匆匆地告诉我,一个冬天他怎样被大雪所困,回不了家,在外面住了几天旅馆,
又说Sears tower怎样比纽约现有的摩天大楼都高一点。
可是,我固执地想知道那种蓝紫色的、花瓣舒柔四伸如绢纱的小花。
我愈来愈喜欢这种不入流的美丽。
一路东行,总看到那种容颜,终于,在波士顿,我知道了它的名字,“蓝水手”,
Blue Sailor。
像一个年轻的男孩,一旦惊讶于一双透亮的眼睛,便忍不住千方百计去知道她的名
字——知道了又怎样,其实仍是一样,只是独坐黄昏时,让千丝万缕的意念找到一个虚
无的、可供挂迹的枝柯罢了。
知道你自己所爱的一种花,岁岁年年,在异国的蓝空下安然的开着,虽不相见,也
有一份天涯相共的快乐。
《诗经》有一个别名,叫葩经,使我觉得桌上放一部《诗经》简直有一种破页而出
的馥馥郁郁的香气。
中学在南部念书,校园大,每个学生都分了一块地来种,那年我们种长豇豆。
不知为什么,小小的田里竟长出了一朵小野菊——也许它的前身就跟豇豆的前身同
在一片田野,收种子的时候又仍然混在一起,所以不经意时也就播在一起。也许是今春
偶过的风,带来偶然的一抹色彩。
后来,老师要我们拔野草,我拔了。
“为什么不拔掉那棵草?”
“它不是草,”我抗议,“它是一朵小野菊。”
“拔掉,拔掉。”他竟动手拔掉了它,“你不知道什么叫草——不是你要种的东西
就是草。”
我是想种豇豆的吗?不,我并没有要种豇豆,我要种的只是生命。
许多年过去了,我仍然记得那丛被剥夺了生存权的小野菊。
那花,而被种在菜圃里,或者真是不幸的。
有一种花,叫爆仗花,我真喜欢那名字——因为有颜色,有声音,而且还几乎是一
种进行式的动词。
那种花,香港比较多见,属于爬藤类,花不大,澄黄澄黄的仿佛千足的金子,开起
来就狠狠地开满一架子,真仿佛屋子里有什么喜事,所以那样一路噼哩啪啦地声势壮烈
地燃响那欢愉的色彩。
还有一种花的花名也取得好,叫一丈红,很古典,又很泼悍。
其实那花倒也平常,只是因为那么好的名字,看起来只觉得是一柱仰天窜起的红喷
泉,从下往上喷,喷成一丈,喷成千仞,喷成一个人想象的极限。
有些花,是只在中国语文里出现,而在教科书里却不成其为花,像雪花、浪花。
所有的花都仰面而开,唯独雪花俯首而开,所有的花都在泥土深处结胎,雪花却在
天空的高处成孕。雪花以云为泥,以风为枝桠,只开一次,飘过万里寒冷,单单地要落
在一个赶路人温暖的衣领上,或是一个眺望者朦亮的窗纸上,只在六瓣的秩序里,美那
么一刹,然后,回归为半滴水,回归入土。
浪花只开在海里,海不是池塘,不能滋生大片紫色的、白色的、粉色的花,上帝就
把浪花种在海里,海里每一秒钟都盛开着浪花。
有什么花能比浪花开得更巨大,更泼旺,那样旋开旋灭,那样的方生方死——却又
有四季不调,直开到地老天荒。
人站在海边,浪就像印度女子的佩然生响的足环,绕着你的脚踝而灿然作花。
有人玩冲浪,看起来整个人都开在花心里,站在千丝万绪的花蕊里。
把浪说成花,只有中国语文才说得那么好吧!
我讨厌一切的纸花、缎带花和塑胶花,总觉得那里面有一种越分,一种亵渎。
还有一种“干花”,脱了水,苍黄古旧,是一种花中的木乃伊,永远不枯,但常年
的放在案头,让人觉得疲倦不堪。不知为什么,因为它永远不死,反而让你觉得它似乎
从来没有光灿生猛地活过。
我只愿意爱鲜花,爱那明天就握不住的颜色、气息和形状——由于它明天就要消失
了,所以我必须在今天用来不及的爱去爱它。我要好好的注视它,它的每一刹那的美其
实都是它唯一一次的美,下一刹,或开或阖,它已是另一朵了。
我对鲜花的坚持,遇见玻璃花便破例了;哈佛的陈列室里有一屋子的玻璃花,那么
纤柔透明——也许人造花做的极好以后就有一种近乎泄漏天机的神秘性。
也许我爱的不是玻璃花,而是那份已成绝响的艺术,那些玻璃共是一对父子做的,
他们死后就失传了——花做得那么好当然也不是传得下来。
我真的不知道我是爱上那做得特别好的晶莹得虚幻的花,还是爱那花后面的一段寂
寞的故事。
我爱花,也许不完全是爱花的本身,爱的是那份乍然相见的惊喜。
有一次,去海边,心里准备好是要去看海的,海边有一座小岩岬,我们爬上去,希
望可以看得更远,不料石缝里竟冷不防地冒出一丝百合花来,白喷喷的。
整个事情差不多有点不讲理,来海边当然是要看海捡贝壳的,没有谁想看花,可是
意外地遇上了花,不看也不忍心。
自己没有工作进度表,也不管别人的旅游日程——那朵花的可爱全在它的不讲道理。
我从来不能在花展中快乐,看到生命那么规矩地站在一列列的瓶瓶罐罐里,而且很
合理地标上身价,就让我觉得丧气。
听说有一种罐头花,开罐后几天一定开花,那种花我还没有的看已经先发腻了。
生命不该充满神秘的未知吗?有大成大败、大悲大喜不是才有激荡的张力吗?文明
取走了蒔花者犯错误的权利,而使他的成功显得像一团干蜡般的无味。
我所梦想的花是那种可以猛悍得在春天早晨把你大声喊醒的栀子,或是走过郊野时
闹得人招架不住的油菜花,或是清明节逼得雨中行人连魂梦都走投无路的杏花,那些各
式各流的日本花道纳不进去的,市价标不出来的,不肯许身就范于园艺杂志的那一种未
经世故的花。
让大地是众水浩森中浮出来的一项意外,让百花是莽莽大地上扬起来的一声吹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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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讲完了牛郎织女的故事,细看儿子已经垂睫睡去,女儿却犹自瞪着坏坏的眼睛。
    忽然,她一把抱紧我的脖子把我赘得发疼:
    “妈妈,你说,你是不是仙女变的?”
    我一时愣住,只胡乱应道:
    “你说呢?”
    “你说,你说,你一定要说。”她固执地扳住我不放。“你到底是不是仙女变的?”
    我是不是仙女变的?——哪一个母亲不是仙女变的?
    像故事中的小织女,每一个女孩都曾住在星河之畔,她们织虹纺霓,藏云捉月,她
们几曾烦心挂虑?她们是天神最偏怜的小女儿,她们终日临水自照,惊讶于自己美丽的
羽衣和美丽的肌肤,她们久久凝注着自己的青春,被那份光华弄得痴然如醉。
    而有一天,她的羽衣不见了,她换上了人间的粗布——她已经决定做一个母亲。有
人说她的羽衣被锁在箱子里,她再也不能飞翔了。人们还说,是她丈夫锁上的,钥匙藏
在极秘密的地方。
    可是,所有的母亲都明白那仙女根本就知道箱子在那里,她也知道藏钥匙的所在,
在某个无人的时候,她甚至会惆怅地开启箱子,用忧伤的目光抚摸那些柔软的羽毛,她
知道,只要羽衣一着身,她就会重新回到云端,可是她把柔软白亮的羽毛拍了又拍,仍
然无声无息地关上箱子,藏好钥匙。
    是她自己锁住那身昔日的羽衣的。
    她不能飞了,因为她已不忍飞去。
    而狡黠的小女儿总是偷窥到那藏在母亲眼中的秘密。
    许多年前,那时我自己还是小女孩,我总是惊奇地窥伺着母亲。
    她在口琴背上刻了小小的两个字——“静鸥”,那里面有什么故事吗?那不是母亲
的名字,却是母亲名字的谐音,她也曾梦想过自己是一只静栖的海鸥吗?她不怎么会吹
口琴,我甚至想不起她吹过什么好听的歌,但那名字对我而言是母亲神秘的羽衣,她轻
轻写那两个字的时候,她可以立刻变了一个人,她在那名字里是另外一个我所不认识的
有翅的什么。
    母亲晒箱子的时候是她另外一种异常的时刻,母亲似乎有些好些东西,完全不是拿
来用的,只为放在箱底,按时年年在三伏天取出来暴晒。
    记忆中母亲晒箱子的时候就是我兴奋欲狂的时候。
    母亲晒些什么?我已不记得,记得的是樟木箱子又深又沉,像一个浑沌黝黑初生的
宇宙,另外还记得的是阳光下竹竿上富丽夺人的颜色,以及怪异却又严肃的樟脑味,以
及我在母亲喝禁声中东摸摸西探探的快乐。
    我唯一真正记得的一件东西是幅漂亮的湘绣被面,雪白的缎子上,绣着兔子和翠绿
的小白莱,和红艳欲滴的小杨花萝卡,全幅上还绣了许多别的令人惊讶赞叹的东西,母
亲一边整理,一面会忽然回过头来说:“别碰,别碰,等你结婚就送给你。”
    我小的时候好想结婚,当然也有点害怕,不知为什么,仿佛所有的好东西都是等结
了婚就自然是我的了,我觉得一下子有那么多好东西也是怪可怕的事。
    那幅湘绣后来好像不知怎么就消失了,我也没有细问。对我而言,那么美丽得不近
真实的东西,一旦消失,是一件合理得不能再合理的事。譬如初春的桃花,深秋的枫红,
在我看来都是美丽得违了规的东西,是茫茫大化一时的错误,才胡乱把那么多的美推到
一种东西上去,桃花理该一夜消失的,不然岂不教世人都疯了?
    湘绣的消失对我而言简直就是复归大化了。
    但不能忘记的是母亲打开箱子时那份欣悦自足的表情,她慢慢地看着那幅湘绣,那
时我觉得她忽然不属于周遭的世界,那时候她会忘记晚饭,忘记我扎辫子的红绒绳。她
的姿势细想起来,实在是仙女依恋地轻抚着羽衣的姿势,那里有一个前世的记忆,她又
快乐又悲哀地将之一一拾起,但是她也知道,她再也不会去拾起往昔了——唯其不会重
拾,所以回顾的一刹那更特别的深情凝重。
    除了晒箱子,母亲最爱回顾的是早逝的外公对她的宠爱,有时她胃痛,卧在床上,
要我把头枕在她的胃上,她慢慢地说起外公。外公似乎很舍得花钱(当然也因为有钱),
总是带她上街去吃点心,她总是告诉我当年的肴肉和汤包怎么好吃,甚至煎得两面黄的
炒面和女生宿舍里早晨订的冰糖豆浆(母亲总是强调“冰糖”豆浆,因为那是比“砂糖”
豆浆为高贵的)都是超乎我想象力之外的美味,我每听她说那些事的时候,都惊讶万分
——我无论如何不能把那些事和母亲联想在一起,我从有记忆起,母亲就是一个吃剩菜
的角色,红烧肉和新炒的蔬菜简直就是理所当然地放在父亲面前的,她自已的面前永远
是一盘杂拼的剩菜和一碗“擦锅饭”(擦锅饭就是把剩饭在炒完菜的剩锅中一炒,把锅
中的菜汁都擦干净了的那种饭),我简直想不出她不吃剩菜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而母亲口里的外公,上海、南京、汤包、肴肉全是仙境里的东西,母亲每讲起那些
事,总有无限的温柔,她既不感伤,也不怨叹,只是那样平静地说着。她并不要把那个
世界拉回来,我一直都知道这一点,我很安心,我知道下一顿饭她仍然会坐在老地方吃
那盘我们大家都不爱吃的剩菜。而到夜晚,她会照例一个门一个窗地去检点去上闩。她
一直都负责把自己牢锁在这个家里。
    哪一个母亲不曾是穿着羽衣的仙女呢?只是她藏好了那件衣服,然后用最黯淡的一
件粗布把自己掩藏了,我们有时以为她一直就是那样的。
    而此刻,那刚听完故事的小女儿鬼鬼地在窥伺着什么?
    她那么小,她何由得知?她是看多了卡通,听多了故事吧?她也发现了什么吗?
    是在我的集邮本偶然被儿子翻出来的那一刹那吗?是在我拣出石涛画册或汉碑并一
页页细味的那一刻吗?是在我猛然回首听他们弹一阕熟悉的钢琴练习曲的时候吗?抑是
在我带他们走过年年的春光,不自主地驻足在杜鹃花旁或流苏树下的一瞬间吗?
    或是在我动容地托往父亲的勋章或童年珍藏的北平画片的时候,或是在我翻拣夹在
大字典里的干叶之际,或是在我轻声的教他们背一首唐诗的时候……。
    是有什么语言自我眼中流出呢?是有什么音乐自我腕底泻过吗?为什么那小女孩地
问道:
    “妈妈,你是不是仙女变的呀?”
    我不是一个和千万母亲一样安分的母亲吗?我不是把属于女孩的羽衣收招得极为秘
密吗?我在什么时候泄漏了自己呢?
    在我的书桌底下放着一个被人弃置的木质砧板,我一直想把它挂起来当一幅画,那
真该是一幅庄严的,那样承受过万万千千生活的刀痕和凿印的,但不知为什么,我一直
也没有把它挂出来……
    天下的母亲不都是那样平凡不起眼的一块砧板吗?不都是那样柔顺地接纳了无数尖
锐的割伤却默无一语的砧板吗?
    而那小女孩,是凭什么神秘的直觉,竟然会问我:
    “妈妈?你到底是不是仙女变的?”
    我掰开她的小手,救出我被吊得酸麻的脖子,我想对她说:
    “是的,妈妈曾经是一个仙女,在她做小女孩的时候,但现在,她不是了,你才是,
你才是一个小小的仙女!”
    但我凝注着她晶亮的眼睛,只简单地说了一句:
    “不是,妈妈不是仙女,你快睡觉。”
    “真的?”
    “真的!”
    她听话地闭上了眼睛,旋又不放心睁开。
    “如果你是仙女,也要教我仙法哦!”
    我笑而不答,替她把被子掖好,她兴奋地转动着眼珠,不知在想什么。
    然后,她睡着了。
    故事中的仙女既然找回了羽衣,大约也回到云间去睡了。
    风睡了,鸟睡了,连夜也睡了。
    我守在两张小床之间,久久凝视着他们的睡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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